亞泥案的原告之一胡文賢老先生,就在我們到花蓮的前幾天過世了。胡老先生的家,就位在亞泥礦場的正下方,每天伴著他與家人的,不是蟲鳴鳥叫,而是亞泥炸山開礦,永不止息的爆炸聲。他直到過世前,都還掛念著他的土地,他已經被迫與自己的土地分離長達四十年,回到那塊地上耕作的日子無限遙遠,即使那塊被侵奪的土地就在眼前咫尺,與他的房子只隔著一條窄窄的、灰沙瀰漫的黃土路,和一道尖利的鐵絲網。
我們抵達的時候,老先生的家人帶著遺照迎出來,我們本來已經積極聯絡,希望他們能帶著遺照出席花蓮縣政府前的陳情活動,但始終沒有等到人。我們向老先生的家人解釋各種法律程序,千叮嚀萬囑咐,請他們把新的委任狀寄給兄弟姊妹簽署,再寄給我們,但我不確定能收到回音。他的下一代子女早已不再務農,他們離開祖先世居的土地,散居全台各處,就像許多其他在漢人城市裡討生活的都市原住民。
老先生的孫子們活潑得很,非常會搶鏡頭。他們在同事的相機裡留下一張張好看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照片。其中最好的一張,是一個小男孩穿著拖鞋的,站在一包幸福水泥上。水泥從來沒有為這家人帶來幸福,只為他們帶來無止境的爆炸聲、覆蓋農作物上的灰塵,以及無語問蒼天的失望。
照片待補(攝影者:Nicholas Young)
我們一行人離開老先生家,前去探望老先生的墳。他在我們抵達的前一天下葬,我們找了很久,終於在墓園的最角落找到那座還在施工的新墳,墳頭水泥未乾,連姓名都還未刻上。同事蹲在一旁的凌亂的殘花中,翻著那些原本放在花籃上的弔唁卡片,突然拿著兩張弔唁卡對我說,拍這個,把這個拍下來。
照片待補
我一看,那兩張卡片分別來自秀林鄉前後兩任鄉長,輓詞祝老先生安息主懷。秀林鄉公所當年與亞泥聯手偽造文書、欺騙原住民權利人,並且出面與亞泥訂立土地租約,這才揭開了侵佔族人土地的序幕。多年來,我們從來不知道亞泥付給鄉公所的租金到底用在哪裡,只知道秀林鄉基礎建設依然缺乏,族人生活依然困頓,或許甚至比亞泥來到之前更加困頓,老一輩原住民的血脈與土地緊緊相連,種植作物、飼養家禽家畜就得以溫飽,被剝奪土地的原住民,就像沒有鋼琴的鋼琴家,沒有船的船家,無所依憑,只能在漢人的社會經濟制度中,一再把自己流放到更底層、更邊緣的地方。
我們的訴訟程序還在進行。上個月,我才收到秀林鄉公所的答辯狀,對於種種不可思議的行徑,理直氣壯、雄辯滔滔。看著那兩張弔唁卡,我突然好傷心、好無力,很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身為您的律師,受您的託付,把所有盼望的重量放在我們手上,我們終究還是沒辦法在您有生之年為您戰勝鄉公所和亞泥,讓您跨過那條窄窄的、因為開礦而經年飛砂走石的黃土路,讓您剪開那道鐵絲網,回到屬於您的土地,而讓他們,寫了兩張弔唁卡,送了兩盆花,祝福您,安息主懷,永遠安息在水泥砌成的墳裡。
照片待補
新墳無名無姓,田姊夫拿了兩張弔唁卡插在墳邊,讓我拍了一張照。
回程我們行經亞泥,煙塵與臭味撲鼻,我們都說,這就是青山翠谷裡的灰色的大怪獸在放屁,話說這怪獸可是國家認定的環保示範工廠,榮獲好多防治污染的環保獎項。
很無力,但對抗無力的方法,除了徹底放下以外,恐怕只有繼續開心地努力。所以我寫下這篇小記,獻給我們的當事人胡老先生,謝謝他。也許很多人會覺得像這樣的案子,是律師在幫忙當事人,我卻時常覺得恐怕是當事人幫了我,沒有他、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老樹,我不可能成為我希望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