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遠嫁日本的太魯閣族婦人,帶著需要靜養的日籍丈夫回到花蓮故鄉定居,還來不及安頓行囊,卻意外地投入族人與亞洲水泥公司的土地抗爭事件。
十年來,她一點一滴地蒐集資料,站上前線,進入法庭,只為了期待再次踏上祖先們耕作的土地……
走進田姊─田春綢(伊貢•希凡)的家裡,地上攤放著一箱又一箱的資料,一整面牆的落地大型書櫃上,塞滿了分門別類的同意書、土地拋棄書、租賃契約、地籍資料……,還有由「姊夫」(田春綢先生)丸山忠夫所製作的各式表格、大事記、標色的地籍圖、亞泥承租土地流程等等。
一直是田春綢最佳伙伴的花蓮縣環保聯盟會長鐘寶珠指出:「在全國所有水泥廠抗爭事件中,亞泥一案絕對是資料最完整齊全的一個,這全有賴田姊和姊夫。」
意外的人生
1995年,離開故鄉22年的田春綢,帶著身體不適的日籍先生回到花蓮休養。家具才剛送到花蓮,還來不及拆封,田春綢便參加了一場亞泥公司承租權到期協調會,這才發現父親與族人的土地都不見了。
協調會中,鄉公所、亞泥與族人間起了嚴重爭執,吵到拿起麥克風要打架,三方不歡而散,卻意外地留下了一疊充滿疑竇的同意書、拋棄書等重要文件資料。
拿到這一大疊資料,田春綢與先先騎著機車,以一整年的時間,到戶政事務所、地政事務所進一步蒐集相關資料,請教律師、代書,並針對一百多位原住民地主進行調查,結果發現全數地主都否認簽署過那一份將讓他們失去土地的「拋棄書」。
在老人含淚的請託下,年過50的田春綢開始將自己的生命和丈夫的生命,全部投入「還我土地」抗爭運動。
東京愛情故事
1943年生於花蓮秀林鄉的田春綢,父親是第一位信仰上帝的太魯閣族人,母親是一位助產士,田春綢從小跟著祖母到山裡種植地瓜、玉米,跟著大伯到山林去打獵。國小6年級時,有次母親外出受訓,她還代替母親去幫族人接生,完全無懼於鮮血淋漓的場面。
國中畢業後,田春綢進入台中護理學校,成為一名正式的接生婆。1977年,田春綢結束了第一次婚姻,跟著朋友赴日本東京進修美容技藝。在一次問路過程裡,認識了現在的夫婿丸山忠夫,譜出了一段傳奇的「東京愛情故事」。
短暫的美容課程3個月就結束了,在伊人回到台灣後,這個深情的桃太郎不辭辛苦,前來拜訪了4次,終於贏得美人歸。為了打發異國孤單的日子,田春綢在日本學習手藝,拿到了好幾張「人形(人偶製作)教授」證書,原本計劃回台開課授徒的,如今4個大鐵櫃的專書,全堆在花蓮家裡的後陽台裡,無用武之地。
翻開家中一整本裝訂整齊的「拋棄書」影本,有關秀林鄉「還我土地」抗爭運動,得從1968年政府頒訂的「山地保留地辦法」(後改為「原住民保留地」)談起。當時國民政府在全國劃出26萬頃山地保留地,原住民擁有地上權、耕作權,但需在連續耕作10年(現改為5年)後,方可取得所有權。
條文中也明文規定,除了原住民,山地保留地不可轉讓、承租給漢人。但是在那個崇尚經濟開發的時代,卻又列出了一個方便的「例外」條文,就是為了礦業、土石、觀光遊憩及工業資源的開發,並且不妨礙國土保安之下,漢人可以承租開發利用。
於是,在1968年到1977年這10年間,當原住民還只擁有耕作權的時候,財團們只要付給原住民地上物補償金,即可便宜的租用到山地保留地。一旦出租之後,失去耕作機會的原住民,便無法取得土地的所有權;而為了免除日後糾紛,承租財團還需要原住民簽署「土地權利拋棄書」。如此一來,被拋棄的土地就會變成國有地,接著財團只需和政府打交道,地主從此和土地再無任何牽連了。
1973年,亞洲水泥看上秀林鄉豐富的礦業資源,決定來此設廠,並在秀林鄉富世村召開承租說明會,向鄉民承諾租約9年,並發放了3000元的地上物補償金。但是地主們並不知道,依照礦業法,不論地主同不同意,只要亞泥願意,它將可以無限期續租這塊土地;他們也不知道為何亞泥竟在第二年取得了全部地主的土地權利拋棄書。
已經過世的關鍵人物、時任鄉長的張榮文曾經表示:「這些都是原住民自己答應的!」問題是,「一百多位地主,總共270筆土地,竟然在同一天,全部辦理拋棄?」對於水泥工業大舉進入花東地區有深入研究的鐘寶珠不由得頻頻搖頭,這中間顯然有太多的疑點存在了。而過程中更可以看出,為了讓亞泥順利取得租約,並進一步讓地主拋棄土地權,鄉公所竟然扮演著幕後推手的角色。
對於亞泥而言,他們強調一切行事依法有據,公司擁有租約、土地權利拋棄書,不僅在最初發放了地上補償金給地主,多年來也依約付給鄉公所每年一千五百多萬元的租金,為了回饋當地社區,亞泥還曾獲頒「任用原住民績優廠商獎」。如今面對原住民要索回土地,亞泥公司也希望政府儘快解決問題。
秀林鄉原住民與亞泥之爭,只是冰山一角。近年來,有關原住民保留地糾紛的陳年舊案一一出土。如不遠的和平鄉,1991年面對西部礦區枯竭,行政院將和平鄉原住民保留地變更為水泥專業區,再以高額補償方式強制徵收。凡此種種,所謂的「原住民保留地」一再不保,輕易地就可被操弄轉手。
在全國的原住民鄉鎮裡,秀林鄉是土地流失是最嚴重的地區之一。就曾有學者研究指出,秀林鄉原住民的酗酒、雛妓問題特別嚴重,這和太魯閣族人土地流失、社會結構的失落有關。
還我土地
所幸的是,當年秀林鄉公所「為」鄉民辦理土地權塗銷動作時,因為拋棄書上有許多瑕疵,被花蓮地政事務所駁回,造成塗銷動作不完整,才讓今天的秀林鄉原住民還有要回土地的可能。
在長達10年漫長的抗爭過程裡,族人們也曾在乾脆和亞泥達成和解、協商拿錢,或取回土地之間擺盪。老一輩的族人想要回土地、要回一個公道,但是許多早已經落腳他鄉的繼承人,卻大多希望速戰速決,拿錢了事。
身在第一線的田春綢,自己的弟弟就在亞泥工作,也遭受過族人的懷疑,在她日後中風蟄居的一年中,還有人說她拿了好處,回去日本過好日子了。面對向錢看的族人,甚至自己的兄弟,田春綢經常氣的直言痛罵,但是面對族人整體的命運時,她卻又難以苛責與割捨。
小蝦米對大鯨魚,從看不懂任何條文,到隨手一翻就知道條文在哪一頁。看著田春綢手中那一本貼了滿滿便籤的六法全書,可以知道這十多年來他們夫妻倆的投入。為了帶領族人到台北、南投(省政府原民會所在地)抗議,他們往往清晨3點就出門,一路奔波。
2001年,省原民會要求撤銷地主土地權的控訴遭到法院駁回,原住民的耕作權獲得肯定。田春綢夫妻帶領著地主們,突破鐵蒺藜,進入被封鎖了30年的亞泥廠區,象徵性地種下一棵芋頭。
經過10年的奮戰,田春綢自覺面相都變得肥腫,長年的焦急憤怒與奔波,2003年田春綢腦幹出血,幾乎成了植物人,經過加護病房一個星期的急救,才從鬼門關搶救回來。
住院期間,田春綢聽到醫師說她的病無法開刀,也沒有藥可以根治。一向開朗充滿鬥志的她,竟然得了憂鬱症,看著先生每天為她按摩復健,扛著她去針灸、泡中藥湯,她甚至拿起繩索在客廳裡試圖上吊。心痛的丈夫氣得打了她一巴掌,才讓田春綢清醒過來,知道唯有自己好起來,才是報答先生無怨照顧的唯一方法。
經過兩年多的復健,如今的田春綢,完全看不出來曾經嚴重中風過。而亞泥土地的訴訟案,也得到台北博仲法律事務所的義務協助,進入行政訴願,等待花蓮縣政府合理回覆,否則得再一路往上訴訟。
大病初癒,田春綢還是一刻不得閒,原本擔任日本聖瑪莉麵包總廠長的丸山忠夫,草擬了一份食品技術交流計劃,希望能讓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學習日本的釀造、醃漬物技術,發展出各種精緻的原住民「名物」。
10年走過,過去田春綢手上那些地主的名單,和她一同為了土地嘆息的老人,經不起歲月,一個一個離開了。田春綢希望終有一天,她可以拿回族人的土地,讓老人們在彩虹的那一端笑開懷。
原文刊載於:台灣光華雜誌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