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住在L.A.附近,跟我一樣,買了近郊,離城市中心稍遠的房子 (他的遠得多,據說離最近的麵店要開車四十分鐘)。房貸是我們共同的問題,但態度卻有很大的不同。一回他回國時我們聊天,我煩惱地說我還負債多少多少錢, 他說不對,台灣房市仍在上漲,所以我擁有的是正資產。為什麼呢?他的邏輯是,我的房子價值,大於貸款的價值,而且利息不算高。如果是他,會把多餘的錢先不 要還款,拿去投資具獲利價值的物事,然後就能創造更多金錢價值。
很迷人。可是,我的朋友,這可是典型的美式資本主義邏輯啊。
我 們借錢而購買並擁有某種東西,這東西未來能否賣出自己都不得而知,卻自以為擁有比此刻更高的資產,把自己未來勞力給付都算進去,忽略人生可能的意外風險, 這對我來說,像只擁有一間廁所卻自以為擁有一幢房子,是不可思議的事。但生活在美國夢裡的經驗會導致你的思考邏輯變得不同。對美國人而言,目前資金僅能買 下一間廁所,卻在銀行的催眠下,誤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幢半房子,它還鼓勵你把其實還沒付錢的主臥室、客廳再質押出去,進行「投資」。然後有一天,他們來查封 你的房子了。
鼓勵這件事的,對像我朋友這樣的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藍領階級表達偽裝的善意,然後驀然奪去一切的,都是同一種人:資本家。「資本主義就在做這樣的事,給予,與奪取。通常奪取比較多。」
我 坐在中興大學黑暗的教室最後一排看著Michael Moore的《資本主義:一個愛情故事》,看著一個又一個奪取的故事:沃爾瑪超市替員工保險,然後把受益人填上公司自己,只為從「死員工」的身上,賺取幾 十萬美元的利益(對巨富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對低收入家庭來說是救命錢);銀行給予寬鬆貸款後,在負債者付不出錢而遭法拍後,再低薪雇用這些流離失所的窮人 處理其他銀行的空屋「資產」;而這些銀行在遭遇金融風暴時,則與政客聯手,從政府裡弄出一大筆「紓困基金」,去為銀行的總裁購買新飛機,或讓經理人「分 紅」。連少年觀護所都可以私營,然後和法官掛勾,讓犯了小錯的孩子關更久一點,讓財團可以藉「教育」與「正義」挖走州政府的錢。
這就是所謂美國夢的一部分。
我 以為Michael Moore超過國內多數記錄片導演的地方,並不只在於令人驚嘆的熱情而已。他腦袋裡的東西極為豐富,於是雖說是記錄片,但他從過去的歷史影像、肥皂劇、各 種型式影像、音樂揉合後,創造出一種莫爾風格。他的片子不只讓你掉淚、熱血沸騰,還讓你變得稍稍睿智、成熟,變得複雜。這可真不容易。
隔天 我回台北時,買了片子,再看了一次。看的時候我心底想,台灣在許多地方,正在複製這種美式資本主義的「奪取的藝術」。不管是國光石化、相思寮、灣寶、七星 潭,更遠一點的美麗灣、台26線,漸漸熟稔這套運作規則的政客與財團,悄悄地把資本主義美化成與「民主」同等價值的物事,塑造出一種「為大多數人好」的民 主假象。而原本應該是要幫我們找有錢人麻煩的政府,現在反過來幫有錢人找藍領階級與農人的麻煩。就像影片中的美國,從對有錢人徵收百分之九十稅金的時代, 透過一代一代卑懦的領導者,資本家終於擺脫了政府的控制,反過頭來控制了政府。
人性的弱點是在的,倘若在商言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擁有的東 西以更高的價格賣出,而以低價買入他人擁有的東西。經濟學家因此告訴我們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會控制市場價格。但Adam Smith忽略了人類創造幻象的能力,在資訊不對等的狀況下,「手的力量」,乃至於「手的本身」,都是可以被假造、仿冒的。(君不見帝寶法拍一坪超過兩百 萬時,房屋仲介們興奮得快要昏倒了,因為行情又被「炒」起來了。)
我想起今天的一則新聞:房屋仲介,今年千萬年薪不是夢。一個房屋仲介鼓動 如簧之舌促成一筆房屋交易,與一個農夫一個春季與一個夏季的汗水能否比擬?一個名嘴上一個節目拿五千塊通告費(扣掉廣告,通常平均一人只講不到十五分鐘的 廢話),與一個工人在烈日下修築一小時的人行道能否比擬?而像我這樣的寫作者和偽研究者,與十平方公尺紅樹林一天提供的生態服務,能否比擬?
當 然沒辦法。我並不仇視名嘴與房屋仲介,只是覺得,名嘴一邊談同情人民與研究生,一邊又坐擁千萬年薪(他們的專業其實很虛弱,至少思考能力遠遜於像摩爾這樣 的人);房仲業者(或建商)一邊告訴我們他們重視每一個人成家的夢想,一面光靠資訊不透明的「服務」就賺取百萬分紅,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而我們的國家正在做更令人難以愉快的事。我們坐視的是窮人的土地以一坪五、六千塊被販賣,卻在建商創造「附加價值」後,未來可能以一坪二、三十萬回賣給窮人,然後貸款給他們,賺取利息,再順道抵押掉他們剩餘的人生。
一個經理人受訪時說,有人問我跟禿鷹的差別在哪裡?很簡單,我不會弄得一身腥。哈哈哈。
影片最後,摩爾引用John Adams的一句話:「由極少數人壟斷的物品,是人類的詛咒。」(1765)我思考著這麼一句話,也想著此生自己是否也壟斷了一些物事?而在我此生終了之時,能否釋放所有我活著時,私心所掌握的東西?
*作者為: 作家、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